菟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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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旷野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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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

1

太阳躲在山峦的裙摆间。云彩低葛,像一条柔软的红绸飘荡。天空,一半澄蓝,一半泛白,蓝与白的过渡边缘,几片掠过的云霞,浑身赤红,金鱼一样在头顶悠游。《运动员进行曲》从镇中心小学的扩音器里扩散开来;开始时,调子沉缓,低徊,像刚刚睡醒的人,逐渐的,旋律变得明朗、律动,如冲刺的运动员,后面一路狂奔,节奏鲜明、气势嘹亮,似敲动的雷锤,一锤一锤将校园里酣睡的师生恍然震醒。

2

早起的学生,握一把竹笤帚,佝偻着身子在花池边、教室前、走廊里、刷刷刷的扫开了。笤帚长长的,甩起来费劲,尤其是个头小的学生,身体不如笤帚大,咬紧牙挥舞着,形态有些滑稽,他(她)们在打扫“清洁区”。“清洁区”是学校给每个班级分配的,需要每天打扫的一片区域。说是“清洁区”,其实这些区域,最易落满垃圾和杂物。

早读的声音从教室里一阵阵飘窜出来,絮满整个校园。镇中心小学整体呈长方形。学校大门毗邻线绳一样牵过的镇水泥公路,门口两边散立几个商铺。校园的左边是几栋连体教学楼,一眼瞄过去,薄薄的,却很长,高为4层。右边共有3栋建筑,最里边那栋三层的一楼是学生食堂,二楼和三楼用作学生宿舍,另外两栋是教师宿舍。

早读的下课铃响起之前,身边总会传出明显的“预警提示”,我的同桌雷志宏早早的把书本撂进课桌里,口中默念着10、9、8??,念出1后,他飞快的冲出教室。不只雷志宏,其他班也有许多能精准掌握下课时间的人。叮铃铃的铃声里,一个个黑色身影飞奔在通往食堂的操场上,像一群奔腾的骏马,飘荡的衣襟是扬起的棕毛,气势磅礴。他们犹如攻城的士兵冲开食堂大门,争先抢夺各自的饭盆。早饭,成了比早操更能热身的体能运动。负责后勤的朱老伯拉开蒸饭的柜门,一时间,密密麻麻乌黑的脑袋被涌出的白色蒸气团团淹没。这时,一众人摇身成为若隐若现的天兵天将,在局促的空间内随着袅袅蒸气沸腾成粥。

3

中间的教职工宿舍是建于九十年代初期的一栋二层平房。矮矮的,匍匐在操场边沿。从操场上看去,只有1层,另一层隐没在操场下面。未经粉刷的红砖墙面素朴中透出暗郁的气息。骑着摩托车的男老师从陡峭的斜坡上渐渐沉入那栋教职工宿舍,那是一些住在县城的老师。斜坡附近的一个小房间是学校的广播站,早自习后《外婆澎湖湾》《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让我们荡起双桨》《明天会更好》《同一首歌》这些歌曲像四季交替一样在校园里轮番回响,且经年不变。当学校宣布消息时,广播室的话筒前,不论是谁,讲话的人会用相同的方式,先吸气吹一吹,呼--呼—呼,像北风刮过,接着才是讲话内容。升旗仪式一般在星期一的早操举行,形式隆重,气氛严肃。学生们早早的在操场上站好队伍,班主任负责在前面巡视纪律。一次,有个睡眼惺忪的男老师,带着仍未散去的倦意从教职工宿舍晃悠悠地走过来,在讲话台上,当众扯开裤裆,将灰色衬衣的底部按进裸露红色内裤的下身,再提上裤子扎好皮带,动作自然、娴熟,若无其人。教导主任在一边义愤填膺的宣念着违纪学生带来的恶劣影响。台下的男学生一句一句低声的骂起来,流氓--畜生--,畜生—流氓--,话传到教导主任耳里,他停驻大吼一声:“谁骂的”。一个男生被逮了上去,他慌里慌张的说“我不是骂你”,那是骂谁!“骂-骂-”他斜眼看着已然精神了的男老师口吃得说不出话来,台下轰然大笑。

4

龙志芳是我们的班主任,她教语文。作业本上红墨水的“优”字娟秀隽美,和她人一样。她身材高挑,走路时,一头披肩的秀发柳絮似的在风中飘荡。莹白的瓜子脸,笑起来像一朵绽开的桃花,鲜亮、艳丽。她还教我们音乐,嗓音清脆,甜美,唱起歌来,像树梢鸣叫的*鹂。与龙老师姣好的外貌同样出众的还有她的穿着打扮。夏天,她着一袭淡青色的碎花连衣裙,于人群中突兀而出,令周围和她聊天的女老师普通得如一地的杂花野草。冬天,则是短裙加长袜,再搭一件雪白的毛衣。寒冷的空气中,她成了校园里一道亮眼的风景。她几乎不穿长裤,偶尔穿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别致又时髦。满脸坏笑的男学生,说她要风度不要温度,龙老师眼目一斜,瞥着嘴角,不屑一顾。课堂上的龙老师十分严格,后排调皮的男生在第二次开小差时,龙老师会拿起沾满粉尘的黑板擦凌空摔过去,让他们在腾起的粉笔灰里惊慌失措;课文生字默写不出的,会被撵上讲台罚站到下课,还要一动不动。那种直愣愣、傻乎乎像犯人一样等待审判的神情,让我从心底感到羞耻,因此,龙老师的课,我从来不敢怠慢。

八月桂花的香味絮满校园,空气微凉。桂花树像一把雨伞撑开在头顶,树下的龙老师清丽怡人。隔着操场望过去,像一幅淡淡的水彩,画面美好。欧老师远远的荡起春风似的笑容,向龙老师走去,欢喜的眼神里透出痴意。欧老师是新来的实习老师,他和我的堂哥李栩然还有另外一个老师赵文峰都是刚从师范毕业分配过来的,三人同住一个教职工宿舍。有天中午,堂哥烧一盆猪肉炒萝卜干叫我过去吃菜,我捧着饭盆好奇的爬到他们二楼的宿舍,在这之前我从没进过教师宿舍。当时宿舍里只有堂哥一人。宿舍有些杂乱,里面摆了三张床,床上的被褥一头搭在瘪瘪的枕上,另一头悬在床沿的半空,像醉酒卧倒的人。批改的作业本横竖混叠在书桌上,呈十字架的模型,高高的,蒙了灰。欧老师和赵老师的床头挂满了衣裤,我问堂哥,怎么没收一下,埋头吃饭的堂哥很自然的说那是未洗的。第二天,我看到欧老师身上的衣服就是昨天床头披挂的,再看看赵老师,也是。后来我知道,他们几套衣服可以穿一个礼拜,头天的,换下来搁在床头,隔两天再穿。

欧老师教我们数学,他个子不高,性格温和,年轻的脸庞干净细白,身上透着腼腆的书生气。他一看到龙老师便会浮起恬恬的笑脸,仰着头,双腿不自觉的朝龙老师的方向大步迈开。龙老师对于他的吸力像磁铁对于铁钉。他对龙老师的爱慕之意从脸上泛开,像刮起的风,吹满校园,全校师生无人不知。而欧老师却不入龙老师的法眼。龙老师性格高冷,爱憎分明,很孤芳自赏,这和她的名字如出一辙,加上自身条件优渥,相貌平平的欧老师自然不被龙老师看好。每当欧老师向她走近,龙老师的脸色立马拉得冷峭、沉黑,圆圆的双目向天空翻出白眼,像见到势不两立的敌人。龙老师斜眼瞥他,目光尖锐、无情,像一把锉刀,冥冥中透出深深的恨意,好像在说“你这样的人,也配喜欢我”。欧老师的痴意成了一段悲情,但欧老师不在乎,他在各个场合看见龙老师时,满心的欢喜又会情不自禁的从心底浮升,只是,他不再靠近,他站着,像一个牧羊人,在空阔的高地远远瞭望。

05

第二年秋天,龙老师离开了镇中心小学,不知去往何处。欧老师仍旧上课、下课,教学的日子循环往复。只是,那种喜出望外、甘甜似蜜的微笑再也不曾出现在他脸上。前年春节,我在一次饭桌上问起堂哥欧老师的事,堂哥告诉我,欧老师精神出了问题,变得疯疯癫癫,生活不能自理,在枧头(一个镇)老家由他姐姐照看。我不知道他的变故是否和这段经历有关。一个吐字斯文,镜片中闪烁白光、面对一脸茫然的学生,焦切又认真地讲解数学题的画面不停地从我脑海闪过。

脚风琴的声音嘟嘟嗡嗡地响起在六年二班的教室里。“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杨老师起个头,学生们欢乐的唱开了,调子轻快、像一群畅游的鱼。杨老师是隔壁班主任谢横生的女朋友,她上六年级的音乐课。课前,七八个学生去到她的宿舍里将那架笨重的脚风琴从操场对面的二楼,抬到教学楼的二楼。去抬的一般是平时好玩,不求上进的学生,他们将此当做一种乐趣,还会赢得杨老师的当众表扬。放好后,他们气踹嘘嘘,趴在桌子上不讲话,很安静。杨老师像个歌唱家,一唱歌,脸部的肌肉随着曲调有节奏的拉伸臌陷,口腔张得大大,时方时圆,头悠悠的摇来晃去,极其沉醉。她是个热情的人,总是乐此不疲的教我们很多新歌曲。杨老师患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一拐一拐的。一件深红色的衬衣,将她火热的性格映衬得毫无保留。不论在课堂还是课后,她的脸上常挂着会心的笑颜,那种笑,真诚,浓烈,毫无掩饰,像盛放的玫瑰。她对生活饱满的热情通过如花的笑容赠予我们。让我们觉得她的生活里只有快乐,没有烦恼。其实不然,她和她的男朋友谢横生常因一些生活琐事而吵架。性格干烈的两个人,谁都不肯退让,吵久了,怒气一来,摔锅砸碗已不算什么,最后两人动起手来,掐脖子抓脸。哪天,在台上一踏一踏踩着脚风琴,嘴里咿咿呀呀送出新鲜歌曲的杨老师,她脖子上显出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时,我们知道,杨老师又吵架了。悠扬的歌声里,杨老师表情陶醉,若无其事。我们则比上正课时更认真,更用心地跟着杨老师一句一句将断裂的曲子像串铜钱一样,连成完整的圈。或许,对于杨老师,有些痛就像落在屋檐的雨水,那些隐涩的痕迹,会在太阳升起时,消失怡尽。

06

六年级时,我的班主任许桐发,他也是教语文。许老师那时还是单身,他家距小镇有60华里的路程。每周日,周三下午,他坐摩托车嘟嘟嘟的来到校园。红色的摩托车,轻灵,飘逸。行在路上起伏颠荡,像一只奔跑的山羊。年轻的许老师皮肤表面散出暗淡的古铜色,给人老成、稳重的第一印象。语文课上,许老师把袖子卷在胳膊上,手拿一只白色的粉笔写下课文标题。挥斥的书写方式,干净利落,飘洒俊逸,身着白衬衣的许老师,在黑板的背景前意气风发。我们朗读课文,许老师说我们没吃饭,有气无力,软绵绵病恹恹的样子,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停顿和起伏,像一群敲着木鱼念经的和尚,这怎么行呢?他打住我们,抄起课本,在过道间,边走边念,带有磁性的声音抑扬顿挫,仿佛一湾曲折的流水,时而低缓、时而湍急。有节奏的朗读声里,缓慢移动的步伐将那件洁白的衬衣轻轻托起,云朵似的游弋在我们头顶。阳光从墙面的窗户里漏进来,映在他脸上,透出几分耀白的虚幻感。课后的许老师,是个亲切、善言谈的人。在走廊上,在操场的树下,在下课回宿舍的路上,和学生,和教导主任,和其他老师,和后勤的朱大伯招呼问好,谈笑风生。事实上,许老师是颇有口才的,他去家访,面对目不识丁的父母,用极其通俗的语言,掰着手指数学生的优点,哪怕再差的学生,他也能罗列出一连串的好,只是学习欠用心,需再努力云云。滔滔不绝讲3个小时,没有一句是重复的。

开学不久,许老师给我们排座位。为防止学生上课时窃耳闲聊,学校采取男生和女生同桌的方式排坐。这种方式一直持续到我读初中之前。班上有个女生叫夏菊芳(名字中透出植物的芬芳),她是临近镇上的老夏荣村人,一日三餐回家吃饭。她面容姣好,白皙的皮肤下高细的身姿芦花一样抽出来,形态柔美,身上时常絮绕一股沉静得近乎冰冷的孤艳气息,让人觉得无可接近。偶尔和男生讲话时,她笑靥羞涩。我们带着仰慕的目光看她。全班人被许老师叫出教室,在走廊上分男女站成两排。许老师叫一个男生名字,一个女生名字,他们成了同桌。未被点名的男生时不时侧过头,满心期待的望向夏菊芳,而她则像山间独放的野百合静立在女生队伍后面。许老师宏亮的声音响起:“刘土非、夏菊芳”,男生们沸腾一片,带着艳羡的目光喊起来“土匪、你走桃花运了”。刘土非黝黑的脸庞抽动猎人般狰狞的笑意,在大家的喧哗里和夏菊芳坐在一起。因为谐音的缘故,大家把刘土非叫作“土匪”。土匪个子矮矮,桐油色的皮肤光滑油亮,他穿一件不是本校的校服,校服宽大,长长的袖子在手臂上缩成波浪状,白色部分的面料因污渍的浸染而变得灰暗,像一堵旧年的墙。他敞开的衣襟走路带风。土匪的家远在五十华里外的燕村。那是个山深林茂、交通不便的偏远山村,老师家访一年也难得去两次。土匪星期天早早的吃完午饭,把装满干菜的塑料瓶放在书包里,手拎一个布袋,布袋里是米,蝼蚁一样窜行在群山的毛孔间,在傍晚时分拖着暮色抵达学校。他的干菜通常有萝卜干、干豆角、烘干的茄子、扁豆,蕨菜之类的,有好几样,但吃起来全是一个味--咸,且又干又硬。土匪把干菜瓶放在他床下的木箱里,上一把小锁。小锁银亮,隐约反射出尖利的光,期中考试后,锁已经生出一块一块的锈斑,像溃烂的伤口,那是沾了咸味的手触摸所致。我对他的干菜瓶印象很深,这种印象来自于一种气息。他星期天带来的干菜,到了星期五中午,一掀开瓶盖,几种不同菜蔬混合的气味弥散在宿舍里,复杂又浓烈,我说不明白具体是什么味道,霎时间鼻子和胸腔被强烈冲击,令人产生短暂的眩晕感。在旁边吃饭的华*说“土匪,你的菜太香了,和“粑粑”一样”,土匪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说他的人,脸色沉黑,不说话。

07

午后,阳光泻满操场,柏树油绿的树枝在夏日的风里轻轻晃动,懒懒的。人影稀疏的操场有些空荡。锅铲的碰撞声叮叮当当和着菜香味从教职工宿舍里溢出来。两个男女老师趴在走廊上聊天,楼下的花池里,几朵粉*的月季作为装扮点缀。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光线阴暗的房间内一个女人在木风琴前坐姿挺立,仰起脖子,双手在白色的琴键上游移,那是杨老师在练习曲目。校门口敞开的那对大铁门靠在两旁的白墙上,像两个站累了正在休息的人。不时,会有一辆响着喇叭的摩托车冲进来,喇叭短暂的响声尖利得仿佛能划破头顶的阳光。午饭后的校园,分外寂寥,像一座偌大的森林,人们躲在各自的角落,难觅踪影。

学校附近的乡*府、粮站、陶瓷厂成了我们的乐园。下课后,我们快速吃完午餐,三五成群地结伴赶往乡镇府。*府院子里最醒目的是一座铁塔,它是小镇的标志性“建筑”。高高的塔身耸入云端,即使在相隔40华里的山上,也能一眼望见。那时我们并不知道铁塔的作用。只是惊叹它高,它的高度丰富了我对世界的认识。星期天来校的住宿生向着铁塔走,就不会迷路。最里面有一片竹林。釉青的竹叶散布在头顶,稀稀疏疏,那是谁向天空的河湾洒落的一把艾草,在风的吹拂中,晃动着,荡漾着,随竹枝东摇西摆,时而聚拢,时而离散,淌来的白云仿佛凝滞,是翻卷的枝叶浮过天河。无数的竹叶摇曳时彼此贴紧,欢腾,抱成一团,发出窸窸窣窣的碰撞声。我们在光滑的竹木上爬上又滑下,从一棵跳到另一棵。我不敢爬太高,越往上,竹身摇摇晃晃,趴在上面不敢动,向下一瞥,大地像一个钟在摆动。胆子大的,抢一棵高粗的竹木,哗哗哗,三五下,爬到枝叶茂密的顶部,不见踪影,躲在上面嗷嗷嗷的叫,声音悲怆,像猿猴。他将兜里的细沙洒下去,幽暗的竹林里,下面的人仓皇而逃。也有爬树被挂烂裤裆的。土匪就有过这样的经历,他滑下来的时候,噗一声,下身的风光展露无余,蹲在地上不敢站立,逗他的人说“来,帮你看看”他佯装查看(故作关心),手却将裂口扯得更大,噗噗噗,动作利索,土匪来不及躲闪,围在边上的我们笑得滚出眼泪。

08

小镇像人身上跳动的心脏,一条条大小歪曲的泥路脉络一样连接着他的组织——一个个村庄。它喧响、炽热,在夜间低低地响起均匀的呼吸。镇中心小学作为清晨的闹钟,被置于小镇的床榻边沿。逢赶集日,街上沸腾的人声气息透过空气传递到校园里。第四节课的下课铃声带有非同寻常的解放意义。我们奔向集市,人潮已经退去,镇街的路上瓜皮满地,仍在散发出浓郁的果实香味。两旁零零散散竖立着贩卖水果和零食的摊贩。竹篾里的水果比之前便宜不少,是挑剩的,歪歪咧咧,几个女生手挽手围过去,一会儿,拎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出来,里面装着桃子、奈李、琵琶,她们吃得津津有味。我们最爱的是凉拌菜,卖凉拌菜的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他的背影我们相当熟悉,仿佛亲人一般。他面前有上十个的塑料盆,脸盆那般大,里面装着品类不同的众多凉菜,有凉拌海带、凉拌鸡爪、凉拌猪耳朵、凉拌木耳、凉拌藠头、凉拌酸豆角、凉拌莲藕、凉拌毛豆、凉拌珊瑚草。我最爱的是凉拌珊瑚草,颜色白*、条藤状,像密集的树根,汤汁和辣椒粉粘在上面,润润的,白里透红,送进嘴里,香辣脆爽,我和夏鼎华、刘*凑够5毛钱,买一小份,三个人各人能吃三大碗饭。

退市后的镇市场里,水泥粉刷过的货摊伏在地上,一个挨着一个,半人高,空荡荡的。在市场外捡几个残断的板砖搁在中间,就成了乒乓球台。乐宪波怀里揣来了一对散发木香和塑料气息的乒乓球拍,那是他从家里偷拿出来的,他家开经销店,每天早上,在父母熟睡时,他抓一把糖果放进兜里,早读课后,剥掉新鲜的塑料纸一个个送进口中,诱人的气味从他身上弥散出来,浓郁、勾鼻,抽起我们腹中的液体往嘴巴上翻。水泥的台面坚硬又粗糙,乒乓球是最不经用的,三两天一个,裂开一条狭长的缝,漏了气,失去弹力。乒乓球3毛钱一个,对我们来说是珍贵之物。我们怂恿乐宪波,说明天能不能继续打球关键就看你。第二天,乐宪波坐在课桌上边嚼零食,边神气的说:“中午打球去”。他说话的时候,双腿掉在桌下来回晃动,口水细雨似的往外飞。有一次,我们几个要好的打得尽兴,忘记了上课时间,匆匆跑回学校时课已上了一半,校园寂静,咿咿呀呀齐整的朗读声加剧了气氛的严肃。我们躲在教室外面不敢进,上课老师没看见,里面的人发觉到动静,目光齐刷刷的投向窗外,老师出来一看,问干什么去了,我们低头不说话。隔天早上,我们几个的名字被学校的广播送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原因是无故旷课吊儿郎当毫无纪律,如果再犯将直接退学处理,我们成了十恶不赦的人,成了无人不知的人。

09

我家离小镇有五华里的路程。一条青色的乡间公路分开两边的田野,弯过绿树成荫的宗夏荣村,再跨上一道山梁,滑下去,擦过五通庙村的衣角往前走米便到达镇中心校门口。通常我们都不住宿,早上去,下午回,带个饭盆中午在学校吃一餐。

寒露过后,白昼的时间更短,天亮得更迟。我们去得早,踏出门,凝滞的空气水一样漫过来,冷冷的。田间小道两旁的青草串满露珠,露水晶亮,承载着夜的重量,将草叶压得弯弯。万物在沉睡,我们在行走,小小的布鞋沐浴晨露。夜色幽蓝。尘世之外,一弯月亮悬在天边,清冷、孤寂得生出哀婉,缕缕银光披带绝尘的清辉倾泻而下,给大地蒙上一层柔软的、透明的薄纱,虚幻、迷离。苍穹浩渺,繁星在肩头喃喃低语。世界静极,闪烁的晶石如雨似瀑,若隐若现中聚成星河流转。一步一步,月亮在身后跟着我们走。霜降来临,一茬茬的草垛顶着白白的晨霜,踩上去,吱吱作响。我们不再沿田垄的小路绕来绕去,从一丘田径直跨到另一丘田。深秋干燥,雨水少,田中的泥土一块块板结,劲烈的秋风将田野裸露的肌肤坼出裂痕,深壑一样,像常年与泥土打交道的那双劳作的手。月光铺在田野,莹莹润润的,很柔和。秋虫藏在土层下,嘁-嘁-嘁,悲凉地叫,仿佛在吟唱一首秋逝的挽歌。尚未收回的稻草一束束直挺挺地立在田间,队列整齐,如一群守卫的士兵。在多少个月亮不曾露脸的黎明之前,我们抽一把稻草,扎成火把,燃在肩头,红扑扑的火焰在黑暗中随风炫舞,我们的脸颊、衣服、书包、手掌被映得绯红。火的热气将小小的身子烘得暖暖。用火把照路,火焰跳动,人的影子跟着跳动,路沿的影子跟着跳动,大地似乎也在跳动,呼呼呼、一颤一颤的,有风的节奏,秋风卷起我们涌进前方无边的黑暗中。

女生很少点火把,即使夜路难辨。她们跟在男生后面,夹在人流中,一群人,前前后后,火光忽闪,像一条舞动的火龙。村外有一条小河,穿田畴而过,河流两边簇拥着蒿草,野菊、秋葵。木芙蓉在秋天的河边举出艳红似火的花。秋季枯水期,河水清亮,低浅,潺潺的水声从溪流里传出来,清脆悦耳,那是另一种时间行走的声音。朴质的石板桥连接着河的两岸,过了河,也就出村了。踏上平整的乡镇公路,我们将火把扔进路边的水沟,滋--的一声,火把瞬间熄灭,散出的烟雾与黎明前青岚的晨雾相互交融。一些本村或邻村的学生把成捆的稻草堆在马路中间,丢一根火柴下去,不用两分钟,熊熊火势升腾起来,火光激烈,过路的东风车停在后面不敢走。村里的本雄、拐子、向斌喜欢做这种事。看到小山一样庞大的东风车被迫停下来,动弹不得,在原地发出呲呲呲的刹车声,他们兴奋异常。晨间路过的多是载货的超重大车和拉满砖石的拖拉机,行驶缓慢,上坡时,像附在枝叶上的毛毛虫。下村的拐子,还有几个和我同年级的同伴,起得迟、去得也迟。有天他们走到一段坡路前不动了,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薄薄的雾葛遮住了脸庞,三四个人,闷不吭声,和打劫的土匪一样,看到东风车来了,齐吼一声“走”,快速冲向车子,纵身一跃,趴在车身尾部,快到学校时,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跳下来,就这样,他们早早的“乘车”抵达学校。

10

山梁之下有一片开阔的平地,深浓的树影藏起村庄的*墙黑瓦,偶尔露出的小块的墙面,呈斑点状,像枝叶间的几粒琵琶。村庄的名字叫千家坪。千家指的并不是户数,而是指这里姓氏庞杂,小小的山村,有十数个姓。一座学校荷莲一样从成片的绿叶中挺耸而出。洁白的瓷砖明晃晃的,有天空的颜色。那是镇里的十字中学。校园宽敞、阔亮,处处透着一股蓬勃的青春朝气。在山梁上眺望十字中学,从地上的草坪到楼顶的褐色水泥板可以尽收眼底。它是我们学业路上下一个必经的驿站,面对它,我们激动,期待,又附有难以言说的焦虑和彷徨。眼前的十字中学还有接着要到来的中学生涯对我来说是那么渺远,像天边的白云,遥不可及。我们放学时,能遇见本村上中学的男生。他们个子高大,正在快速发育的肌肉一团一团山芋似的拱出来,走路跨大步子,豪迈,双手甩动,十足的男青年模样。他们长了的头发不再去剪,反而细心呵护,用塑胶圈扎在头顶,狗尾草一样。以往老旧的衣裤不见了,换上鲜红的衬衣和长裤,有些穿一条喇叭裤,宽宽的裤脚完全遮蔽了下面的布鞋,配一件天蓝色的薄衬衫,胸脯上的扣子一律打开。一群人,仰头唱起《流星雨》,神态忘情,路上的女生一个个扭头望向他们。青涩、洪亮的歌声在放学后的乡间马路上和着人声,和着山上灰喜鹊喳喳喳的叫声,和着田野边河流里急切的水声,形成一股涌动的洪流,不可止泻。

11

六月的太阳,悬在山梁。田间一束束尖细的稻穗被镀上金*。天空蔚蓝,稀稀的白云挂在天边,缕如清烟。闷热的夏天,夹杂几分散淡,季风吹来,茂密的*豆叶在土地上涌起阵阵绿浪。镇中心校期末考试后第三天,我们去学校领了成绩单。这天的马路异常清净,不赶集,车辆稀少,两旁树上的枝叶在阳光下翻来滚去,发出沙沙沙的轻细的声响。大多数学生考试后直接去了远在广东的父母那儿,新田—东莞,新田—中山,新田—广州,新田—佛山,南下的大巴一辆接一辆在村口的马路停下来,带上一颗颗满含渴盼的心奔向远方——对父母的渴盼,对外面世界的渴盼。

村里上小学和初中的人几乎转眼间全都隐匿不见了。

更为繁重的农忙时节来临。稻田里的水稻成片成片地倒下,像被砍伐的森林。裸露的禾田散出湿热的泥土气息,打谷机呜啊呜啊的叫声响彻乡村的上空,低缓,沉重,浑厚,激烈,像一首旋律哀婉的劳作赞歌。远山滚来的雷声里,一场急雨从黑魁魁的乌云上倾泻而下,几个身影在屋前的晒场上收稻谷,动作忙乱,扬起的灰尘被雨水打湿,成为泥*水往低处奔跑。雷声撬动大地,水滴与汗珠混合,在挑担人黝黑光滑的肩膀上形成小小溪流往下淌。疾驰的风一层层往上翻,祖父的斗笠被风摘掉,他望着村庄的方向,口中念叨着翻晒的稻谷。从田野到村庄的路程,祖父走了一辈子,路熟履健,即便在漆黑的深夜。而此刻却被雨水阻隔,像一条鸿沟,无法跨越。雨水填满了他池塘一样深陷的眼角,浊*,晶莹,又不停的往外溢出。蚂蟥在粘泥的腿肚上气球似的鼓胀起来,流出的鲜血随雨水汇入田野。汨汨的水流涨上来,涩涩的,生凉生凉,像一片贴膏轻轻地抚愈大地凹凸不平的伤口。在乡间,雨水拭去炎热,却成为另一种灾难。

一个老人,在田畴站出孤独的姿势,他是上村的李果林,年近九旬,头发蒙了霜一样发白,短短的,从光亮的头皮上钻出来,苍茫中透出凛冽的精气神。作为村里唯一不被儿孙问津的老人,他有两个儿子,三个孙子,孙子已长大成人。他穿一条藏青的短裤,一件棕色的短袖,腹部和背上裂开星星样的小洞,不穿鞋,赤脚踩过发烫的青石板或粗糙的沙砾土路时没有半点声音。一条长长的汗巾帕一年四季扎在腰间。傍晚时分,浓浓的暮色墨水样洇开,显出抑郁的压迫感,煤油灯的火光一闪一闪从青砖的窗户里跳荡出来。李果林用手帕包一碗清汤米粥在屋前的石墩上稀里哗啦地往下吞。人家问,你家怎么还不接电,他笑而不语。两个儿子一个叫集财,一个叫集富,他们守着各自的“财”和“富”谁都不愿出钱给李果林安装电表。炎热的午后,李果林钻进打谷机下面,将打谷机扛在肩上,他的身体有一半被箱体的木板罩住,像一只驮着比自身大得多的食物的蚂蚁,踉跄着来到田间。一个人割稻子,一个人抽穗稻,一个人将朽裂苍老的打谷机踩得呜啊作响。太阳燃烧的火焰随风漫来,形成一股拉朽的力量,将幽翠的稻叶烤成枯*,他背上的皮肤有了炭一样的黑色,薄薄的皮屑像旧墙上的石灰,一层层剥落。他将抽下的稻穗用两个小麻袋装起来,套上麻绳往家里挑,步态缓慢,一里的路程,中途要歇气三次。夕阳下,他如一只负重的蜗牛,在田野、苍翠阔大的绿叶上缓缓爬行。

12

一季稻收割完后,田畴显得清朗,简约。一垄一垄油绿的禾苗扎在浅浅的水田里,郁郁青青。二季的稻禾春草一样迅速铺满旷野。一年的秋风从山岗的几株棕树间哗啦啦地习习奔来,掠起稻田脆嫩的禾叶翩跹起舞。傍晚的太阳苍劲,激烈,恢弘,山峦裹上妖娆的外衣,壮丽如虹。水库里的我们,一个个探出沉黑的脑袋噗噗噗的吐水。我、春涛、鼎国、耀远,谷平,永年在村西矮坡上的八间湖水库里嬉水畅游。清*的水浪带着凉意浸透我们的皮肤,天空澄明,干净,蓝得让人触目惊心,两只大雁展开双翅滑向南边的山坳。潜入水底,能听见咕噜咕噜的气泡声珍珠似的往上冒。越往下,水越凉,盛夏延续的燥热,被一种地底漫来的寒凉迅速销蚀。

水库岸边有一块荒草地,多年无人耕种,疯长的野草在水中形成倒影,水色被染得墨绿。风刮过水面,掠起一道道皱痕,轻柔,弯弯细细的,像邻家姑娘被风撩拨的发丝。*牛在岸边埋头啃食青草,小牛仔无聊地在*牛蹄下钻来钻去,不时发出山羊一样咩咩咩的叫喊。峭壁上的山石带着亘古的苍白俯视大地。彩叶纷披的花木不遗余力的绽放最后的艳烈。山、水、人于浩渺的空间内沉淀,时间仿佛静止。

13

县里的录取通知书寄来,永年考上了一中。那天,他哥哥永贺从镇上提回一只鲶鱼,三支啤酒。秋风徐徐,剁椒烧鲶鱼的香气被门前老杨树的绿叶呼啦啦煽得满院皆是。一顿午饭,两个人吃得耳面通红。暑假之前,永年刚刚初中毕业,他和我们一起上山采泡子,捉鸟,去水库洗澡。他边走路,边背古文,那些晦涩拗口的文言文,他读起来朗朗上口,呢呢喃喃地像唱歌一样。永年家里,父母都在广东,哥哥永贺刚从湖北的一个卫校毕业,等待秋季来临的征兵体检。永贺和永年将一个茶桌和两条靠背椅子拿到池塘洗干净。这是某一年他们父亲从广东返乡时带回的。桌子和椅子都是竹质的,表面喷了清漆,光滑油亮,摆在厅堂,明显有别于邻里人家粗笨的八仙桌。桌上放着一本古文选,一本汉英大辞典,还有一本健美书籍。健美书上印的是外国男子和女子如南瓜一样臌胀起来的发达肌肉。永贺爱好健美,他自小身强体壮,十八岁时,肚上已隆起四块腹肌,他握起拳头做缩手的姿势时,肘上、胳膊上会凸显小山丘似的滚圆的肉团。永贺哥对此十分自豪。而他并不满足,他买来哑铃、压力棒,还自己动手用水泥和一根木头制作了举重杠铃。杠铃重一百斤,永贺穿一套白色球衣,在杠铃前左右压腿,扭转身子,搓一搓手,呲着牙,“呀??”的一声,将地上的杠铃举在头顶。体型高大,常年在田头劳作的建裕见到这一幕,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啧啧称赞。站着举重不过瘾,永贺索性躺着举。一百来斤的物件在永贺的手里,就如把玩一根山上砍下的毛竹,简单、轻巧、毫不费力。举重杠铃放在屋子的偏房里,我们几个用力去抬,纹丝不动。卫校医院取回氨基酸和针管,自己给自己吊水。我们好奇,永贺说,锻炼的人,要及时补充能量。永贺做俯卧撑,不需双手,也不是单手,而只用一个大拇指,另一只手搭在背上,趴下去,能做五十个。

暑假里,兄弟俩闲暇无事,唯一的事情是去镇上买菜。逢赶集日,他们穿上袜子,换上厚厚的波鞋,用沾水的碎布来回抹几遍,鞋子亮白如新。村口的篮球场已经废弃,上面堆满了砖石、沙砾、水泥,木材。去往镇上的农用三轮车早早的停在这里等客。永贺和永年跨上去,挤坐在一个个穿草鞋或解放鞋,手拎蜷曲蛇皮袋的村人中间,豁然如两个下乡的城里人。中年的老四看着永贺笑嘿嘿的问:“这热天,穿鞋袜热不”,永贺说:“不热,穿鞋子,走路舒服”说这话的时候,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永贺的额头上渐次绽出。平日里,永年读古文和英语,朗读的声音绕过门梁飘到屋边的巷子里,最后被一阵风带走。巷子是村里的一条大路,黎明伊始,村里人穿过巷子去往村东的井里挑水。过路的人听到,扭头望向永年家,自语道“国顺儿子有出息”。永贺捣弄着健身器材。中午烧饭时,发现缸里,桶里已无水可用,永贺拿两个铁桶,也不用扁担,五分钟后,从井边抽回满满的两大桶水,像少林寺里锻炼臂力的和尚。

14

村里去往广东的学生陆续回来。秋燥的、涩热的八月在月见草潋滟盛放的一个个夜晚随着草间露水隐隐滑落。回来的人,穿了崭新的衣裤,鞋子是新的。书包也是新的,里面装满了糖糖果果、八宝粥和方便面,皮肤退却了泥土样的黢黑,有一种不曾见过阳光的细嫩和软白,他(她)们从一个我所未知的遥远他乡,坐整整十个小时的大巴回到村里。有的人因为长途晕车,回来的第一天不出门,在家里睡一整天。林东是我的同伴,开学前的一个早上,他蹲在水塘边上给我们讲广东的生活,讲商场、讲超市,讲宽敞的柏油路,讲城市的繁华,讲无数林立的高楼令人分不清东西南北,他说他最爱去网吧,玩传奇,天天去,零花钱用完了,站在边上看别人玩也同样过瘾。两只白头翁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咕咕咕的叫,鱼儿一群一群探出水面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乡村犹如远在世界之外的林间鹊巢,雾白的水汽缭绕着泛*的泥墙,静溢四散。

隔壁的远信,小我两岁。他父母在东莞一家电子厂上班,暑假时,他要去广东,父母打电话到村支书那儿,不让他去,说那边厂里的宿舍不留宿外人,外面租房贵,况且白天夜晚都要上班,也照顾不上。他听不进,扔下电话冲了出去。他爷爷奶奶跑到村口的篮球场,一人拉一只手才将他拽住,远信望着远去的大巴哇哇哇的哭肿了眼。

幼儿园、村小、镇中心校、十字中学,我生活方圆五公里之内的学校,在九月的前天,里面由萋萋荒草掩藏的深沉寂静被洪水般的人声卷席,冲散——开学了。一幅幅青涩的面孔在校园中如一面面光洁的镜子,彼此晃映。驳杂的脚步哒哒哒扬起粉*的灰尘,沸腾的人声弥漫校园。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靠近十字中学。进入中学门口,两边各有一排四层的建筑,左边是食堂和宿舍,右为教学楼和实验楼,它们构成一个展臂的形状,坚实有力,将我紧紧揽在怀中。阳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耀眼,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缥缈的梦,不真实的虚幻感像潮水一样在我面前起起伏伏。操场上的荒草一簇簇染了季节的哀*,杂乱又单调。教学楼一楼的墙面上贴着一张张大红的纸,上面写满了班级和新生的姓名。那个下午,我们往返于报名处、收费处、领书处和半敞着门的教室之间。教室像久无人居的破败的屋舎,寂静、暗郁、荒凉、浮起冷飕飕的腐木的气息,白白的尘埃雪花似的铺在桌面,角落处叠着一堆瘸了腿的课桌和木椅。

永年去了县城一中,随他而去的是茶桌上的古文书和英汉词典。空空的茶桌边,永贺端起茶杯嘘嘘的喝着苦茶。他原本不喝茶,渴了,舀一勺凉水下肚。征兵体检的日子临近,永贺偶尔往县城跑,他背一个帆布包,早早地站在村口的公路旁等待路过的中巴。金红的朝阳爬上永贺的脊背,让他有了一种炫目的辉光。风从绿树夹拥的公路上滚过,饱满而空旷。一个人用眺望的姿势,延伸信仰。

15

月光幽凉。沉黑的瓦砾让村庄显出苍老的容颜。摇摇晃晃的煤油灯,适时闭上了眼。黛青色的山峦从大地浮升,轮廓与天幕的交界线,黑黑的,绒绒的,一圈连着一圈,形成线圈,中间绕着沉睡的村庄。线圈像织布机旁的那团棉线,轻盈,绵长,找不到起始点。群山像一头头奔跑的犀牛,星雨激烈,犀牛加速奔跑,分明的菱角顶着风,蓄满力量。凉幽幽的夜晚,露水凝结成霜。井边的古柏树,它肥肥厚厚的针叶棉絮一般裹在身上,动一动,会有一阵融融的暖气散向村庄。池塘的水面,泛起月光,光和水串成涟漪,一浪接一浪,涌向石驳岸边,拍撼、撞击,发出风铃般清脆的响声。夜更深,更静。月色柔柔白白的,冬雪一样落下来。落在青石板上,落在黑瓦的屋顶,落在池塘,落在草垛,落在狭长的泥路,落满旷野和远山。大地仿佛银装素裹。此刻,白昼化成酣畅的眠梦,在月夜绚烂。

年7月22日--8月26日(夜)

      ▼晴天独立境界友明▼远去的旷野                文章已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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